我并不完全是在人们显而易见的意义上说“鲁迅永远活在我们心中”的。我用这句话还想表达另外一种意义:鲁迅精神作为一种精神现象,几乎存在于每个中国知识分子的灵魂中。这包含两方面的意思,一方面,鲁迅精神作为一种对黑暗的抵抗,因黑暗的存在而存在。这种“存在的合理性”为鲁学研究者和主流意识形体以不同的方式加以突现,前者强调的是抵抗精神的当下平移,后者强调的是革命的历史合法性。另一方面,鲁迅精神合理性的有限性,这种有限性不仅存在于“鲁批”话语中,也存在于“批鲁”的话语中,在这种意义上,鲁迅并不是传统人文精神的异端,批鲁者也非是鲁迅精神的异端,他们存在灵魂上的共同基因,这种共通基因形成于同一个文化生态。比如,几十年来,我认为批判鲁迅的学人一直在使用他们用来指责鲁迅的言说方式。
我在这里想集中讨论一下这种同时内在于鲁学和反鲁学知识人灵魂中的“有限性”。这种精神上的有限性就是一种特殊的权威人格,但这种中国式的权威人格具有法兰克福学派所未能尽言的一些特点,即它是在否定性的文化环境中生成的“否定人格”。什么是否定人格呢?就是用一种抒情性的、文学性的、隐喻性的话语来对“他我”进行反讽性的、放大性的、攻击性的否定。否定“他我”的过程同时是把我同“他我”隔离的过程,“我”在上述文学否定进程中与被否定者或黑暗脱离开,成为黑暗的否定者,成为“不说自明的正面人物”。这是革命文学的内在逻辑,也是革命的内在逻辑,也是鲁学和非鲁学的内在逻辑,一言之,否定人格是中国文学的内在逻辑,是中国文学永远的精神病症。
基督教神学是克服否定人格最好的出路,因为在圣经的语言中,人的有限性是普遍存在的,否定者不能完全从被否定者中把自己摘出来成为神圣的化身,因而也不存在通过攻击他我而自我标榜的“否定的合理性”。神学理性也不否定批判的价值,但他强调:只有意识到自己也在黑暗中的批判才体现了批评理性,只有存在忏悔之心和基于爱的批判才体现了批判正义。
批判鲁迅的学者(比如陈源、苏雪林、郭沫若等),对鲁迅的批判恰恰采取了鲁迅批判的方式,即否定人格的方式。但鲁迅的深刻他们不具备,鲁迅的有限性他们却完全继承下来了。也许鲁迅是景教以来中国知识分子中离上帝最近的人,他深刻地意识到了人的有限性,洞察了人性的黑暗。但鲁迅毕竟没有超越中国思维的内在逻辑,拒绝了对扣门声的倾听,于是,他对人性黑暗的洞察只能转向为绝望,他向死而死。在我看来,鲁迅并不是传统文化的极端反叛者,鲁学并不是儒学的异端,正相反,鲁迅的反叛是传统的文人精神的内部冲突,是儒家精神内部的张力。比如,新文化运动对于鲁迅来讲(自然也对于从他那一代到迄今为止的知识分子而言),个性自由仅仅是某些个人、特别是现代君子(表述为真的猛士、孤独的过客等等)的自由,这是一种自由的善恶二元论,而不是普遍性的自由意识。同样,对于鲁迅来说,个人自由是最好的存在状态,还不是最不坏的存在状态,青年乌托邦取代了儒老的乌托邦。不过鲁迅的造反已经接近了士人思想能容纳的极限,他的理想社会仅仅是一个感情需要的走向,而不再是可能的存在的现实社会。但这一走向仍然是历史进化论的内部的“持不同政见者”,他对“历史的代价”同样采取了某种接受的态度,尽管他对未来采取更多的不可知论的态度。这种历史观念与“上帝面前死者、生者平等”的理念是基本对立的。由于缺乏对来自十字架上基督之爱的感恩,他不可能有宽容。由于看不见绝对者的大光,他就用自己的意志来照耀他我的黑暗,把自己想象为绝对者。但鲁迅深刻的地方是,他意识到了自己不是绝对者,所以他对革命并不抱希望。绝望和坟是鲁迅沿着否定人格的路径在中国文学精神世界所给定的逻辑高度内精神自由所能达到的最高点。钱理群先生说鲁迅的哲学就是绝望的哲学,在这个意义上是非常深刻的。
鲁迅进一步海阔天空。但他仍留在了此岸世界,对自由和永恒的绝望转化为尼采的意志论和魏晋文学的小花。这种精神状态,实际上为鲁学的后继者所继承,一方面是对哲学自由的深刻理解,一方面却表现为文学自由的不宽容,一方面是对黑暗的学术反抗,一方面是对黑暗的生活认同。鲁迅的双重人格成了鲁学的双重人格。批判鲁迅的学者是否也存在这个问题、或者这个问题更突出呢?
重评鲁迅或者批判鲁迅是非常重要的,这也是100年来中国思想界自我总结的好机会。问题在于,批判鲁迅什么,如何批判?胡适先生当年在回复苏雪林的信中曾理智地说道:批评鲁迅应避免“旧文字的恶腔调”,“凡论一人,总需持平”,“鲁迅自有他的长处”。我担心,几十年过去了,被发扬光大的是为鲁迅辩护的人和批判鲁迅的人的“旧文字的恶腔调”,而不是与此相对的批评理性。什么是我理解的反思鲁迅的批评理性呢?在我看来,第一、批评鲁迅是“旧文字的恶腔调”的同时,应该记住鲁迅的论敌同样是对鲁迅使用“旧文字的恶腔调”的人。第二,今日批评鲁迅的人是否同样在使用“旧文字的恶腔调”?第三、如果鲁迅生活在我们的灵魂里,那么,这种否定人格究竟缺少什么,这种“旧文字的恶腔调”为什么几千年来流传不衰,变化的只是发言人,不变的是永远的“旧文字的恶腔调”?
“旧文字的恶腔调”,或者语言暴力与政治暴力之间是如何密切相关的?它是否能够被超越?文人之骂、刀笔精神是否可以终结了?
对语言暴力的批判不是使用语言暴力,而是不再使用语言暴力。然而,我所见的“批鲁风潮”所表现的正相反。这才是真正值得反省的。毛氏话语有他自身的魔力,即通过否定人格的语言可以隐蔽地彰显一种权威人格。克服毛氏话语真的很难,因为一切克服毛氏话语的努力都是通过毛氏话语来完成的,而问题在于,毛氏话语不可能被毛氏话语所克服,这是汉语思想深刻的内在困境。如果说鲁学与毛学有某种文化基因上的共通性,那么非毛和批鲁思潮中同样存在共通性的缺失:由于采取几乎和对象完全一样的姿势来批判这一对象,这种批判不过更深刻地表现了一种对批判对象所信奉的各种原则无法改变的忠诚。
我感到鲁迅就活在我们的心中,特别是鲁迅精神中的有限性、如文学性的中伤、刻意把自己与批判对象二元化、不宽容等等,都内在于我们的灵魂中。每一个中国知识分子是否就是一个小鲁迅呢?
鲁迅活在我们心中,意识到这一存在困境,意识到这种“前见”,也许应该是反思鲁迅的一个较为理性的出发点。
2000、12、
9
附评论:
朱大可
不寐兄,读了你的文字,完全理解你的立场。
张 闳
你发表的文章“鲁迅活在我们心中”/(任不寐,迟到的观点)回应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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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言姓名:
张闳
论坛类别: 新思想论坛
标题: 讨论热情之后的冷静反思。希望大家……
内容:
能像这样继续。我已经说过,今天的讨论只是一个开端,真正的深入研讨还在后头。任不寐先生正在做这样的深入工作。
诚然,鲁迅依然活会在我们心中。但怎样才算是活的鲁迅?实际上鲁迅已经死了很多年,只是作为一具僵尸,填塞着每一个中国人的心中。觉醒到这一点的人,有的愤怒,起而鞭尸,但却不知道究竟是谁杀死了鲁迅。也有人在想,鲁迅为什么会变成一具僵尸、一尊偶像?他是否会复活?他以什么样的方式复活?我觉得,后者问题是值得思考的。
毫无疑问,“鲁语”与“毛语”之间有某种共同之处。这两种话语的联合,构成了一个巨大的话语穹隆,差不多形成了一个新的话语“铁屋子”。对于当下知识分子而言,摆脱“铁屋子”的桎梏,显然很重要。在这一点上,我们与鲁迅相遇了,甚至有可能结合为新的精神的和话语的联盟。但另一个问题接踵而至。如何摆脱鲁迅精神所面临的命运:批判精神在新的语境下蜕变为话语暴力,甚至成为话语专制的帮凶。不警惕到这一点,中国文化的恶性循环机制就无法摆脱。
是否有可能开创一种全新的文化空间:开放的、充满活力的、富于批判性的和创造性的?我觉得,这在今天是完全必要的,也是有一点可能性的。100年来的现实经验和文化资源已经提供了诸多必要的条件。它并不仅仅局限于鲁迅和中国现代文化精神之中。人类历史诸多样式和性质的文化思想(也包括任先生所强调的希伯莱的文化思想。但希伯莱人的神是否是唯一的拯救,暂且存疑)。都是我们创造新文化的基本材料但要接受这些,就有必要对“五四”以来中国现代文化的狭隘性和偏至予以清算。
另一个问题:现代中国文化精神与权力之间的瓜葛。这个且容另文论述。先顺手写这些,就教于任先生及诸位大侠。
张 柠
你发表的文章“鲁迅活在我们心中”/(任不寐,迟到的观点)回应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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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言姓名:
张柠
标题: 翻译和回应仁先生的文章
内容:
任不寐先生没有参加即兴发言,大概怕说漏了嘴。为了稳重起见,他事后写了这篇很难读懂的文章贴了上来。“他我”、“存在”、“否定”这些哲学概念给网上阅读造成了障碍。我来尝试着翻译一下:
◎活在我们心中的,是鲁迅的“旧文字的恶腔调”,我们又用这种恶腔调来批判鲁迅,这是不对的。这是毛式暴力话语的表现。
◎这种批判是通过“否定性批判”来肯定批评者自身,有抬高自己、树立人格权威的嫌疑。
◎按照基督教神学对批判的要求,只能是首先发现自己内心的黑暗,然后忏悔,然后划十字架,然后打自己的脸……
◎按照钱理群老师的指点,我们才能真正理解鲁迅的“绝望”和“坟”。
◎理性点、宽容点、稳重点。
我的简单回应:
◎网上无法讨论哲学问题
◎这不是学术讨论会,说不出真理也无妨,大家畅所欲言嘛
◎说白了,今天下午大家关心的不是抽象的学术和真理问题
◎摸摸鲁迅这个老虎屁股行不行?思想的老虎屁股、文化方向的老虎屁股。等你那样七弄八搞,老虎不知道跑到那里去了。
◎我骂错了没有关系,鲁迅骂错了就不行!大陆被他骂过的人,后来一个个在劫难逃。
◎建议仁先生去泡个桑拿轻松一下。你太紧张了(你认为不是紧张,是责任感吧)
王晓渔
首先指向自身的批判才更有力量。因此,我不否认,部分“鲁批”话语与部分“批鲁”话语在诗学上有共通之处。但如果用整体概括的方法说“对语言暴力的批判不是使用语言暴力,而是不再使用语言暴力。然而,我所见的‘批鲁风潮’所表现的正相反”(任不寐语),这种判断岂不又陷入到语言暴力的吊诡连环套之中。
任不寐
对张闳先生、张宁先生和王晓渔先生回复
我贴在思想的论坛上的“迟到的观点”,得到了张闳先生、张柠先生和王晓渔先生认真的回
复,感到非常荣幸,也颇受启发(并非套话)。
张闳先生的观点非常有道理,反思和批判鲁迅是非常重要的、刚刚开起的工作。至于说“鲁
迅已经死了很多年,只是作为一具僵尸,填塞着每一个中国人的心中”。这里的“每一个”
我还不敢肯定,僵尸之类的话,我还不敢苟同。大约是1989年的冬天,我在流浪中读《
纪念刘和珍君》,我感到我自己是僵尸,而鲁迅活着。另外,我对希伯来文化研究还很肤浅
,我现在的观点是,我倾向于认为,“我所理解的基督教文化”也许是“我所理解的汉语文
化”的建设性的出路。
谢谢张闳先生的理解,我并不反对批判鲁迅。但我不知道张柠先生对拙文是如何“翻译
”的,似乎我主张“鲁迅这个老虎屁股摸不得”。
也许张柠先生是很幽默的罢,否则我只
能因自己犯网规谈哲学而让人读不懂而致歉。如果张柠先生反对抽打自己的脸(在下也反对
),那么建议抽他人的脸的时候也存有同样的善意。怀有忏悔意识就意味着抽自己的脸,这
种翻译技术正是毛语的文字技巧之一。“我骂错了没有关系,鲁迅骂错了就不行!大陆被他骂
过的人,后来一个个在劫难逃”。这句话我没太看懂,或者说,从字面上理解,我不同意这
种观点。后半部分的判断也不太符合史实,况且说今天有人受难是因鲁迅的历史之骂,这种
判断在逻辑上是值得商榷的。张柠先生的回复使我坚信一点,那就是我以为对鲁迅思维的批
判的确是有现实意义的。
王晓渔先生的回复逻辑性很强,对我是一个绝好的提醒,也说明我在行文时内心同样的不安
是有一定道理的。尽管我并不太清楚,叙述他人在使用语言暴力本身就是使用语言暴力,就
象我不能这样判断:描述犯罪过程的人本身也在犯罪。也许,言说的内容才是最重要的,是
学术批评的主要根据。
希望这次电脑的技术问题解决了,此回复能尽快发出,以免被视为太紧张、怕说漏了嘴而被
告诫去桑拿去。(我的这种反驳腔调是我再一次看到自己心中的鲁迅,它使我进一步理解鲁
迅,也进一步看到鲁迅思维的有限性)。
谢谢朋友们。
2000、10、10
发言姓名:
王晓渔
标题: 什么是语言暴力以及半边脸的神话?
内容:
我并不是说“叙述他人在使用语言暴力本身就是使用语言暴力”,那样的话每个人都陷入了鬼打墙的自我指认的状态。我是说,你如果将“批鲁”的话语不加甄别全部归为语言暴力,那才是语言暴力。(这是不是象绕口令)
所以,需要提醒自己的是,避免关于鲁迅的“半边脸的神话”:对鲁迅做最大的宽容,对“批鲁”话语做最大的攻击。当然,反之亦是“半边脸的神话”。
任不寐向晓渔先生致敬:完全赞同您此次表述的观点.
原发表与新思想论坛